前日去广州，专门看了南越王墓博物馆。

　　这座因古墓地发掘而建起的博物馆，坐落在广州市中心的越秀区的一片昔日小山上。其临街造型外观平常，渐次登高入内，则立见雄奇峭拔，结构宏大纵深，室外建筑色调全部为棕色与黄色中间地带的岩石色，弥漫着一种颇具神秘的南楚神韵。因一处小型古墓的发掘而建成如此气势的一座博物馆，岭南新文化的大手笔实在令人感佩万分。

　　这座南越王墓的墓主不是秦军后期名将、第一任南越王赵佗，而是赵佗的孙子、第二任南越王赵眜（读“默”音）。1983年，广州市某开发商因为建公寓楼，在旧时的山腹中发掘出了这座小型古墓。根据墓中出土的各种印玺及实物判定，这是西汉时期第二任南越王赵眜的墓葬。这是整个岭南三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大体包括今日广东、广西、海南、云南以及福建一部分）在当代文物考古中发现的层级最高、规模最大、时间最早的大型文明遗址。故此，富裕的广东省以空前的大手笔，修建了这座历史博物馆。目前，广东省与广州市的其余博物馆都已经免费对公众开放，唯独这座博物馆因其在岭南的特殊文化价值以及文物保护的具体技术问题，还没有免费开放。但是，一张门票只有12元，确实也算是少见的低价位了。与广东省处处可见的近代文物遗存相比，这座意味着岭南文明早期足迹的遗址的保护，其精其细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云岭南无文？谁云岭南唯洋？

　　这座巍然矗立于闹市的博物馆所寄托的文明情怀，令多少中土人汗颜！

　　看到这座南越王墓，不能不想起赵佗。

　　在时断时续的大雨中，我们在博物馆一直徜徉到闭馆清客。逐一趟过狭小而保护精致的墓室，逐一端详着一件件末世秦军的遗物，我心中完全没有墓主赵眜的名字，而总是为赵佗将军，为这位深具民族大义的首任南越王深深哀悼。赵佗这个名字，在岭南可谓如雷贯耳。但在北方地区，在赵佗将军真正的故乡关中，赵佗这个名字却已经是鲜为人知了。

　　始皇帝亲政以王翦、蒙恬重建新军，麾下齐刷刷涌现出一大批年青将领。当时，赵佗是秦国大军中最年青的将军。因为名将之多冠绝一时，也因为年青需要锤炼，赵佗在灭六国大战中未曾崭露头角而见诸史书。在王翦统率举国六十万大军南下灭楚时，赵佗依然是年青的方面将军。赵佗形迹见诸于史书，是从秦军越过五岭进入海天南疆开始的。依据史料推断，赵佗的足迹是：王翦病故之后，南下秦军分为两路大军，一路是屠雎统率的闽越军，一路是任嚣统率的南海军；军力分布上，南海军大大强于闽越军，其后更以南海军为总节制；其时，赵佗在南海军中是主力大将；始皇帝末期，任嚣病逝，赵佗接掌“南海尉”成为秦帝国南海军与闽越军之总司令（请注意，这个带前缀的“尉”与军中之“尉”大大不同）。其后不久，中原大动荡，赵佗之一系列作为，方才大大彰显于历史。

　　人们探讨秦亡之密，一个最大的疑团是：秦军的南疆主力——南海闽越军为何没有北上中原平乱？当时的交通条件，南海秦军从杨粤新道北上完全是快速化的，完全来得及的。可是，何以在九原新统帅王离率九原军的最后一战失败之后，在章邯的刑徒军失败之后，南海大军仍然没有北上？他们不忠实于秦帝国么？他们背叛了秦帝国么？

　　历史烟雾对秦帝国历史的扭曲太大太大，我在《大秦帝国》第五部中已经对这种种谜团都作出了依据史料逻辑的推演再现，不想在这里重复了。我要说的是，其后赵佗的华夏文明情怀。

　　赵佗的动人之处，在于他是最后一个充分体现了秦帝国华夏文明襟怀的秦军名将，也是老秦人族群中最后一个具有秦人天下风骨的首领。中原动荡，赵佗南海军封锁了杨粤新道，使中原战火与项羽集团的大破坏无法祸及岭南。同时，赵佗的南海军与先期的中原移民，在岭南三郡实行变法，使岭南部族私斗的风习大为改观，是开发岭南三郡的伟大先驱。及至西汉建立到汉文帝时期，赵佗已经可以宣称南海军有“带甲百万之众”了。赵佗之令人感喟处，在于当汉文帝派出陆贾为特使，愿意承认赵佗的王国地位且与西汉政权平等相处时，赵佗选择了向西汉称臣。

　　赵佗对汉文帝的回书，百味俱在，择其核心录之如下：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闻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浸透了多少南下老秦人的血泪？

　　将军之“先人”者何？老秦人族群也。“先人”之精神何在？在老秦人族群的维护华夏文明统一的铮铮风骨，在宁舍小群之利而顾全大局的天下胸襟。南下岭南的秦军原本二十万上下，史书所谓五十万者，包括了始皇帝后续派出的三十万中原男女精壮。所以，赵佗的南海军，事实上是包括了新移民的一个以老秦人为轴心的中原新族群。当赵佗晚期，这个新族群已经常居岭南六十余年——赵佗在位六十七年，惊人的长！六十余年而赤心不改，终使岭南三郡完整复归华夏文明体系，赵佗之伟大可见矣！

　　岭南一抔土，秦人万古魂。

　　而今的岭南人，血脉里一定流淌着古老秦人的热血。他们柔韧强毅，每每在时代转折时求变图存，尤其在近现代史上更是光华灿烂，令人无限感慨。作为中国人，让我们记住赵佗这个老秦人的名字，记住那支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到岭南的秦国大军，记住那群中原移民，记住我们的文明足迹。